田园飞来了铁牛的歌

2012-06-19 16:09
来源: 本院
作者: 咸宁市中院
三月的桃花和各种泛着新绿的樟树杨柳环抱的白羊村,在一轮朝阳与微风里和着音乐轻轻摇晃。塘水清澈,零星浮着些绿萍。把手申入,呆头呆脑的小鱼用嘴来啄。身着五颜六色服装的妇女在水塘边青石板上浣衣,水面泛起一串串笑声。远处田野的大畈里,六十多台农机车轮滚滚,机声隆隆,铁牛的歌声在青山绿水间飘荡,春耕生产热火朝天。
沿着时间的河流逆向而上,我们又回到了那个年代。
那一年,表哥响应毛主席关于到广阔天地炼红心的号召,和九个知识青年一同下放到白羊村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从一个城里娃娃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地道农民。白天下地干活,晚上在煤油灯下读红宝书,第二天早上起来背毛主席语录,有时还要搞斗私批修。有天,姑妈带着我去看望表哥,下汽车后走了十多里地,路曲曲弯弯,弯弯曲曲,像一条受惊的蚯蚓,蠕动着,朝那棵剪纸似的大树延伸而去,贴在灰蒙蒙的天幕上。我们翻了一道山,又过了几道水,才到达表哥的知青点。老乡说,知青都集中到大畈学耕田了。好奇的我,按老乡指引的方向直奔耕田的地方。
只见几个和表哥一样的楞头小伙子站在田埂上,生产队长牵着一头老黄牛,一手扬鞭,一手扶持一张弯犁,在水田里娴熟自如行走,身后一圈又一圈的犁痕,把农民的心事抒写得淋漓尽致。队长讲解示范之后,该表哥开始耕田了。队长不放心,牵着牛在前面走,表哥双手扶犁在牛屁股后面高一脚低一脚跟,像水蛇一样摇摇晃晃,东倒西歪,田边的柳条笑弯了腰,一群看热闹的农家孩子乐得前仰后翻,在地下直打滚。
学了耕田又开始学耙田。队长赶着一头大水牛,后面拖着一块底下钉了几十颗硕大钉子的厚木板在泥水中滑行,口里一会哼着小调,一会唱着山歌,悠然自得,看似神仙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这回该轮到小胖了。他学着队长的样子双脚踏在耙上,身体立刻摇晃起来,不得已赶紧拉着牛尾巴。尽管队长牵着牛鼻子在前面引导,可水牛还是欺负小胖,一会左一会右,把他从耙上丢了下来,稀烂的泥浆把小胖糊了成小泥人。小胖不服输,顽强爬起来,又开始耙田。手中的鞭子扬在牛头,牛不知所措乱跑起来,将小胖摔在耙下,长长的铁钉扎进了他的大腿,殷红的鲜血流在水田。表哥一伙惊呆了,那耙钉分明扎在他们的心坎里。
队长背着小胖,知青小高提着湿漉漉的衣服鞋子跟在后面,急冲冲向公社卫生院跑去。
表哥按照队长的吩咐牵牛在田边吃草,可那头不安分的大牯牛边吃草边东张西望,发现另一头牛瞪了它一眼时,发疯似的冲过去,头对头,角顶角,打起架来。一眨眼,两头牛的鼻子眼睛鲜血直流。表哥急了,拿着棍子去驱赶,越赶牛斗的越疯狂。为了保护集体财产,表哥冒着生命危险去扯牛鼻子,被牛一脚踢了老远,农民老大爷见状,点燃一把茅柴丢在牛角上,顿时烧灭了两头好斗公牛熊熊燃起的战火。
几年后,小胖拖着一条残疾的腿和知青点的伙伴回城了;立志要为农业现代化做贡献的表哥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,学习机械自动化专业。
    时光一晃到了二十一世纪。在机械制造领域颇有成就的表哥带着一颗感恩的心,邀我一同前往他曾经生活过的知青点,旨在看看教过他农活,照顾他们生活的父老乡亲,还特意给老队长家送去一台手扶式农耕机。
一路上,表哥说他记得白羊村当年的点点滴滴。那里的祠堂、道路、菜园、水井、碾屋、桃花、李树;那儿的纯朴民风、生活习俗,以及灾祸与幸事;队长家那个姑娘长长的辫子,美丽纯洁又动人的大眼睛;还有那夏日早晨的清凉俊朗,冬天夜晚的枯燥与昏味。
表哥一伙离开白羊村二十多年了,斗转星移,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,道路宽了,零星的小洋楼竖在依山傍水的村头,只可惜大路上人烟稀少,惟有鹧鸪、小麻雀在篱笆和树丛里鸣叫。当年住过的仓库人去墙破,残垣断壁,里面荒芜一片,茅草没膝,有的还高过头顶。在晌午阳光浸润下,草儿默默长,花儿默默开,一切皆是那么寂静。我的脚步惊飞了几只鹧鸪,踩息了一阵虫鸣。一只小白兔探头探脑机警瞄了我和表哥一眼,倏地跳进浓密的树林中。惟有知青点半截墙面上残留的“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”的红漆标语伤痕累累坚守着自己的阵地,叫人好不伤感。表哥怔在那儿,眼睛骤然湿热模糊。
离开那个酸楚的地方,我们来到了老队长家。坐在墙头一角抽烟的老队长犹如一坛老酒,好像只有我们这些酒才能舀出他的心事。见到久别的表哥,顿时笑在脸上,喜在心头,又是杀鸡宰鹅,又是到池塘撤网捕鱼。他边做活边说:“现今村里只剩下一些空巢老人和年幼小孩,年轻人抱怨农田里刨不出希望,不愿面朝黄土背朝天死守几亩田,都去了沿海打工。村里的耕牛卖光了,农忙时节没人耕地,犁耙成了文物,大片大片的良田都抛了荒,真是痛心啊!”
表哥接过老队长的话说:“过去,生产队开会时,您老是背毛主席语录,说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,这话不错呀。当今,海内外发达国家和地区农业机械化得到了普及,现代化生产早已取代了传统的农耕模式。”说完,就把随身带来的那台新型农机送给老队长,并逐一讲解用途、原理和操作方法。老队长连连摆手,直说六十多岁的人了,只会牛耕锄挖,镰割肩挑,哪会使什么农机耕田耙地呀?“过去你教我牵牛耕田,这回我一定教你驾驶铁牛,实现机耕、机种、机收一条龙,轻轻松松耕田种地夺丰收。”表哥话音未落,就拖着老队长开着农机到门前稻田转起来。在表哥手把手指导下,老队长半天功夫就初步学会了开机停机,加油挂档,使犁弄耙。他饶有兴致驾着农机在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,一会儿功夫,一块不大不小的田就翻耕完了,尽管他老伴拉着嗓门高喊我们吃饭,可兴致正浓的队长又开着铁牛驶向另一块稻田,广褒的田园里,他那朗朗的笑声和轰隆隆的机声在春风里飘向远方。
春去秋来,转眼又是三年。这次在市作家协会组织的进万村入万户活动中,我再次来到了白羊村。本想约表哥一同前来,可电话那一端的他刚好去了大洋彼岸讲学,我只好邀请一位朋友同行。
与表哥有着某种情结的小村,仿佛一夜之间变了,样样东西都让我感觉兴旺和生命的喜悦,情不自禁触动了心底最柔嫩的地方。村前屋后,山上山下遍地小羊羔、小猪崽、小猫小狗,更有黄灿灿的一群小鸡一溜飞跑,仿佛迪士尼动画片《小鹿斑比》中的那个宏大、热烈的春天。
听说我来了,老队长健步走到村口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。指着一望无际金灿灿的油菜花说,而今都是农机耕作,省钱省力又省事,家家户户种庄稼,山头水尾无闲田。除了要感谢党的惠农政策外,还不能忘了你表哥啊!要不是那年他送我铁牛,又走村串户宣传农机,哪会有今天农业生产的好势头?!
想当年,我开着你表哥送的铁牛在田畈一跑,真是一花引来万花开。那一阵子,村里人茶前饭后说的是铁牛想的是铁牛摆弄的还是铁牛,送铁牛成了娶亲嫁女的必备嫁妆,不到三年时间,全村拥有拖拉机、收割机、插秧机、旋耕机、微耕机六十多台。那些闲时要人喂养,病了要人医疗,冬天又要给草又要给水又要保暖的“长尾巴爷”早下岗了。
明白我的来意后,老队长首先带我到了上屋汪家。男主人翁正在擦拭保养农机。他说,这是老亲娘给女儿的嫁妆。结婚前他家只有一头老水牛,丈母娘怕女儿干活辛苦就陪嫁了这头铁牛。随后又带我们参观他家的联合收割机,每年稻谷成熟了,他家收割机就派上了大用场,收割完自家的稻子,又一家挨着一家收割,既帮了别人的忙,又温暖了自己的荷包。
从汪家出门后,老队长又把我带到了王家。老王指着自家的农机打开了话匣。我从他地道的方言中明白:那台农机是法院驻村干部赠送的。政府的惠农政策深入人心,三下乡改变了农民的命运。
亲眼目睹了三百多户农家的生活境况,正当我们打算离开白羊村时,农机维修队进村入户了。机修队长是个刚刚毕业不久的科班生,春节一过他带着几个小师傅进村串户,为农机作保养,确保那些铁牛以最佳的状态投入到春耕生产中。见到我们,他说明天是村民们自发约定的犁耙水响节,吃罢早饭,家家户户下农田,热热闹闹忙春耕,特邀我们在村里再住一晚看看那个场面。
第二天,一轮红日冉冉升起,缕缕春风吹爆了陌上的花蕾。风和日丽中,张家的四轮式铁牛一溜烟开出来了,汪家的独脚轮铁牛嘟嘟开出来了,老当益壮的老队长把自家的手扶铁牛大摇大摆开出来了。一时间,六十多头铁牛皈依着主人期盼的绿意,携带犁耙在一望无际的田畈里全速奔跑起来,冲破叠叠泥浪,叩开了田野的心扉,掀翻的泥土乖乖伏在地平线上,铮铮铁牛尽情宣泄蓄积了整整一冬的激情,滚滚车轮唱出了一曲曲动人的新歌。
是啊,现在的白羊村成了名副其实的铁牛村,这恐怕连传说中的“白羊仙”都始料不及。老队长骑在铁牛上示意我给表哥打电话,信号连接成功,表哥喂了一声,众铁牛在田园里骤然奏响的一声声高昂的播春谣,随着电波扶摇直上九万里,穿越时空,飘向天空,飘向大地,飘向了遥远的大洋彼岸!